1984 C
大江东去 by 阿耐
2019-1-12 18:18
周末,参加生技处一个同事的婚礼。新郎新娘都是厂子弟,钱多,派头大,硬是要到城里的饭店包场子喝喜酒,大伙儿只好都骑着自行车去。喝喜酒不能穿工作服,宋运辉只能翻出自己设计妈妈制造的深蓝薄花呢夹克衫穿上,没镜子,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梳顺头发出门,半路早给风吹乱了。同事们见了都说小宋这小伙子帅,说他平日深藏不露。宋运辉嘻嘻一笑而过。
喝完喜酒,已经是晚上八点,冬日的夜晚漆黑一团。大家纷纷向新人告辞,新郎却忽然拖住宋运辉,指指旁边一个叫程开颜的小姑娘,要宋运辉帮忙搭回去。宋运辉答应了,见那个程开颜珠圆玉润,眼睛嘴巴都是圆圆的,连手指头都是圆圆的,看上去挺滑稽。
宋运辉跟新郎同事再次告别,却发觉大伙儿都笑得有些古怪,他忽然想到,会不会又是给他做媒的招数?怎么不来点新招,每次都是自行车带人,没一点技术含量。看向程开颜,果然见她冲新娘做得意的小鬼脸,程开颜见宋运辉看过来,忙收起笑容,尴尬地干咳一声,一脸通红。宋运辉哭笑不得,同事塞给他的是啥货色,人家小姑娘都还没长大呢。
一会儿与大家一起上路回厂,程开颜一上车,他就闻到一股扑鼻的浓香。他忙骑车如飞,免得被熏死。
骑?好一段路,宋运辉不吱声,后面的程开颜也不吱声。直到大约一半路程时候,程开颜才在后面说话,“哎,小宋,都说你是神童呢,高中没读都能考上大学呀,真了不起呢。”
程开颜的声音与她的长相一样,珠圆玉润,如果用指头戳一下,触感甜腻柔软。宋运辉听了不好意思不回答,可也懒得多说,“没啥了不起。”
“可是你没读高中呀?”
“自学呀。”宋运辉忽然发觉不对劲,他怎么也“呀”上了。
“难怪呢,你进厂没人教你,技术也能学得那么好。都说现在一车间的机修工有问题还打电话问你呢,是吧?”
“人们都还说什么?”宋运辉都有些不想回答这些白痴问题,想拿这话刹住程开颜的提问。
没想到程开颜不领会精神,继续道:“人们还说你够朋友,讲义气,放到解放前,就是辣椒水老虎凳都拿你没办法。”
宋运辉没想到人们对他挺寻建祥的普遍评价是这样,还以为大家都认为他与小流氓同流合污呢。他“呵呵“干笑”两声,又懒得说话。他进金州后最烦的就是全厂人如三姑六婆凑一起东家厂西家短,又怎么可能与明显无知的程开颜话说短长。
程开颜一路没话找话,但宋运辉都当没听见,慢慢的程开颜也无话了。宋运辉好人做到底,一直送程开颜到她家楼下,好像是处长楼区域。程开颜跳下车,鼓起勇气道:“你的手帕刚才帮我擦后座脏了,我替你洗洗再还给你好不好?”
宋运辉吓得忙说“不用不用”,跳上车溜了。洗手帕?这不跟小姐书生一样了吗?恐怖啊。回头再看程开颜,却见她还站路上,只得又转回去,对一脸欣喜的程开颜道:“你先上去,我下面看着,你进屋后跟我招个手。快上去。”
程开颜笑眯眯地又磨蹭会儿,才上楼。一会儿就从二楼一个窗户伸出头来,在上面大声说:“谢谢你,你早点回去吧。晚安。”程开颜的话还没说完,那窗户一下伸出另外两只头,宋运辉落荒而逃。
可宋运辉流年不利,逃得飞快,却无意追上另一个骑车的,被那人叫住,原来是虞山卿。凛冽的寒风中,虞山卿的笑容跨越季节,先一步来到春天。宋运辉只得将自行车慢下来,两人并骑。虞山卿忽然问一句:“小宋,你老家在农村?从小在农村长大?”
宋运辉不清楚那话是什么意思,奇道:“你在学算命?全中。”
虞山卿笑道:“不是我,是启明,启明说你肯定是农村来的,所以做什么事都异常刻苦、用力,姿势非常……非常那个,哈哈,强势。”
宋运辉心说,能有什么好话,大学一个养尊处优的女同学就曾评论他和其他从农村来的同学,说他们这些人太求上进,姿态一点不优雅从容,不像伏击在草丛的狮子,倒像是血红着眼睛时刻准备抢食的狼。刘家虽然也曾在运动中起落,可刘启明毕竟也是养尊处优。宋运辉心中异常气愤,可佯笑着道:“你刚从刘总家出来?看样子准备结婚了?”
“早呢,早呢,呵呵,不急。你来这儿,也是从哪家姑娘家刚出来?”
宋运辉笑道:“只有当苦力的命,门没进茶没喝。哎,你说起农村,我倒想起去年夏天我小朋友来那次,哈哈哈。”
想到那次刘启明被梁思申气哭的事,虞山卿有些讪讪的,再说,那次梁思申还用英语骂了他一句色狼,还是他回家拿字典一查才查出来的俚语,他一时没法再太得意,立刻转了话头,继续抢占高地,“下礼拜,我们得集体去上海量体裁衣定做西装,如果最终谈下来的设备在美国,正好我可以帮你带东西给你那个小朋友。”
宋运辉心头刺痛,淡淡地道:“小虞,你努力终于有结果。”
虞山卿“嗤”地一笑,笑得异常讽刺。他当然知道宋运辉话里有话,但是绵里藏针有什么用?反正,机会已经属于他了,谈判,甚至出国,多少天,他可以紧密接触最高领导,到时有什么不可手到擒来?所以,在宋运辉面前,他连含蓄都不必了。虞山卿得意地想,所有的,都是他亲手努力得到,而且姿势又是非常漂亮。
宋运辉回到寝室,辗转不能入睡,浑身火热。即便是如此寒冷天气,他两手伸出被子抱头沉思,还一点不觉寒冷。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从小听多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老话,究竟算不算过时背晦?
到第二天上班,大家还热议这事,也有人指出虞山卿如果不是打压下宋运辉,机会原本属于宋运辉。宋运辉听着头大,巴望着他们不说。可同事们怎么可能不说,多少年了,金州终于迎来这么一件大事情可供大嚼舌根。这一天,宋运辉度日如年,还是逃到图书馆阅览室躲清静。经过刘启明的时候,他神色如常。
晚上,宋运辉吃完饭正半躺床上看书,程开颜上门。宋运辉好像是冥冥之中有感应,或者说是他正在等待程开颜的到来。他客气但并不是很热情地接待了程开颜,将杯子用开水烫了,才给小姑娘冲一杯开水。一会儿工夫,满室都是剧烈的香。
所以程开颜有点坐立不安,有勇气上门了,却没勇气抬头。她拿来的一只铝饭盒放她面前。还是宋运辉问一句:“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问同学的呀。一问就知道。”今晚不用迎着寒风,程开颜就说话细声细气的。
“哦,对了,你们同学都是厂子弟。刘启明你认识吗?刘总工的女儿。”
“当然认识,跟我哥是同学呢。”程开颜忍不住警惕瞥宋运辉一眼,“你也认识她?”
“当然,我常去图书馆,常遇见。很娴静美丽的一个女孩。”
“可她现在跟生技处的虞山卿是一对儿,就是那个踩你的虞山卿。你不知道吗?她太可恶了,伙同虞山卿和她爸一起踩你,我爸说本来机会肯定属于你的。你别理她。”
宋运辉不由笑道:“她跟虞山卿同进同?,我们全寝室楼都知道。前一阵她爸不是失势吗?那时候刘启明上虞山卿寝室找他,虞山卿到处躲着避刘启明,一直到刘总恢复位置,两人才又好上。这些我们都看着。”
“真的吗?”一说到这种事,程开颜不再拘束,又被宋运辉说出的话惊住,两只眼睛更是瞪得桂圆核似的圆。
“别说出去,刘启明挺秀气一个女孩,我们旁观的都替她打抱不平,不忍心看这样一个人伤心。你今天不用上课吗?”
程开颜不语,严肃地注视着宋运辉,心里非常排斥宋运辉对刘启明的怜香惜玉,好久,才勉强打起笑容道:“今天不用上课,明天呢。谢谢你昨晚送我,我妈妈说你真是个有口皆碑有责任心的人,送我到家还看着我上楼才走。她本来还想自己过来道谢的呢,我不让她来,可别吓着你。我……”程开颜将铝盒推给宋运辉,“我做的肉饼蒸蛋,妈妈说食堂吃得不好……嗯,你一定得收下,这是我谢谢你的。”
宋运辉没推辞,打开饭盒一看,就是在饭盒里蒸的,上面还黄黄地卧了两只鸡蛋,很香。他笑道:“谢谢你妈,不好意思,顺路人情,还要你为我做个菜送我。很好吃的样子,你会做菜?”
程开颜老实地伸出一根指头:“我只会做一个菜,而且肉沫还是哥哥帮我剁的呢。”
宋运辉看着程开颜嫩生生的窘态,今天第一次真正地笑出来,“我很会做菜,可在这儿没用武之地。”他心情大好,起身去拿架子上放的筷子,回来尝一口肉饼蒸蛋,味道还行,“一条枝上如果只开一朵花,那朵花肯定开得非常好。你的肉饼蒸蛋也做得好,术业有专攻啊。”
“可是我怎么感觉你是在讽刺我呢?”程开颜一脸的不信。
宋运辉忍不住又笑,程开颜怀疑得很有理,可见很有自知之明,这人好玩。“你虽然只会做一只菜,可做得很好。就像我技术做得好,做人很失败一样。这盒子我不倒出来了,破坏两只完整的蛋很可惜,等我吃完再还给你。你在哪里上班?我到时送到你班上去。”
程开颜惊讶地反问:“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吗?虞山卿可是一开始就把我调查得清清楚楚,我烦着他呢。你不知道我是谁,昨晚还送我回家?”
宋运辉立刻想到虞山卿一上来就追求机修分厂程厂长的女儿不果,又想到处长楼,不由脱口而出:“是你?”
“还以为你早知道呢,你真是特殊生物,大家都还以为你眼高手低看不起全厂女职工呢,原来你是压根儿没看上一眼呀。你每天是不是净盯着书本了?”
“是,所以比谁都熟悉刘启明。”
程开颜脸上一黑,女孩的直觉告诉她,有问题,“你是不是很喜欢刘启明?怎么总提她呢?”
“我们这帮光棍都在提,怎么了?”
程开颜有些黯然地道:“没什么,问问呢。我走了,八点前得回家。”
宋运辉看看手表,八点差一刻。他起身道:“我送你,今天骑车来了吗?”
程开颜立刻满脸高兴,脸色变得飞快,“真的?你送我?我骑车来了,可我一到晚上就骑不好……”
“慢慢走回去。不过你得告诉我你在哪儿上班,我没好意思到处去打听程厂长女儿哪儿上班。”
“我在运销处做统计,我在电大念会计。宋……你真会找我去吗?”程开颜站起来,满脸绯红。她来时就念着阿弥陀佛,最盼望宋运辉别立刻把饭盒还给她,而是另外找时间还她饭盒,这样就又有见面机会,她真巴不得宋运辉能将饭盒送去她家,不过送去她工作的地方也好,一样,一样。
宋运辉没回答,但以笑肯定。送程开颜下楼时,遇见几个人,都看看两人,然后眼神了然。宋运辉不用推测,简直已经可以下肯定,等他一路走着送程开颜回家,明天大家都得传说两人好上了,他一路看看程开颜,看看天,心里只觉得好笑。金州人不是爱家长里短吗,好,他设计激发程开颜的嫉妒,让她散布对虞山卿不利的话语。他们这种厂子弟,有个固定而活跃的小道消息交流圈,被激怒的程开颜很容易对着小姐妹们诋毁刘启明与虞山卿的关系,而刘启明与虞山卿的这种关系又很能满足别人幸灾乐祸的欲望,这种小道消息,流传得最快。何愁刘总工听不到。
唯有程开颜高兴得轻飘飘的,恨不得回家的路没有尽头。只有在想到刘启明的时候,才心里针刺一样。因此她必须力促刘启明赶紧结婚,免得宋运辉惦记。她想到的办法是到处传播消息,要刘启明早日结婚,趁刘总工还在位两年,赶紧生下孩子栓住虞山卿,否则两年后虞山卿此人又会反复。很快,这消息在金州星火燎原。
对于在过去运动中尝够人性反复的家长而言,虞山卿那样的人意味着什么,他们都心里清楚,只是女儿坚持,他们只好掩耳盗铃。可面对大伙儿几乎异口同声的忠告,他们不得不叹一声气面对。女儿的幸福太要紧,找对人比什么都重要。
去上海量身定做西服的前一天,刘总工招来厂办审核组成员,以及生技处总工办的相关人员,坐会议室一起考核宋、虞,以及全厂所有有一定英语底子的技术人员。很简单,就是拿出一份英文资料,让大家现场口译。刘总工解释说,虽然总厂有专职翻译,中技公司也有翻译,可谈判团更需要的是专业类翻译。
只有宋运辉成竹在胸,他几乎可以如读中文似地口译,虞山卿手头没有字典,急?一头大汗,其他人也差不多。所以,刘总工大义凛然地总结,论技术,虞山卿不如宋运辉扎实得多,论翻译,大家已经看到,这样的翻译水平能上场吗?怎能在外商面前丢中国人的脸面。刘总工甚至非常严厉地说,虞山卿不配去,他的英语既然派不上用场,总厂随便找个资深工程师就比虞山卿有用,虞山卿凭什么资格去。刘总工还警告众人,不能因为他而重用虞山卿,他不能因私废公。刘总工最后还发誓,他要带这个好头,只要他在位一天,他对周围亲友就严格到底。一席话,说得虞山卿灰头土脸。
宋运辉一脸激动地听着,心底却是冷笑。演戏,刘总工无非是被他逼上梁山,才演出这么一出大义灭亲的好戏给自己长脸,同时彻底断绝虞山卿的出路,令虞山卿知难而退。这个当父亲的当然看得出,要女儿主动脱离虞山卿是不可能的,只有从虞山卿一方痛下毒手。
宋运辉知道他这么做是阴谋,是拿不上台面的阴谋。阴谋就阴谋吧。除了背叛。背叛就是背叛,到哪儿都是背叛,背叛朋友的事儿他依然不干。
事后,宋运辉拿梁思申的照片打发了程开颜,让程开颜怀疑他已有女友,知难而退。他一向不喜欢跟资质差的人浪费时间,认为那种人没救。而程开颜正好是他一眼就看穿资质的人。
一切都不露痕迹地过去,有人欢喜有人愁,可人人都认为欢喜的人欢喜得有理,愁的人是活该。宋运辉很想单独跟虞山卿做一下沟通,再问虞山卿,究竟大众眼里,谁的奋斗姿势更好看一点?为什么大家都否认虞山卿的姿势?可宋运辉当然不会这么去问,讨得一些口舌上的便宜,又有什么意思。
时间安排得很紧凑,很快西服就做出来,可以试穿,因为是量身定做,几乎没有什么需要修改。只是大家穿上后都觉得浑身别扭,不明白外国人怎么喜欢穿这种肩头胸口垫得厚厚实实硬邦邦的衣服,这种衣服,天气稍微暖一些就跟套一件铠甲,岂不闷死。做衣服的老师傅据说还是当年上海滩的红帮裁缝,有名气得很,老师傅教育大家,这西装不能叠,到哪儿都得拿衣架挂着。当然不能让领导上车下车手里挂一套西装,当然宋运辉一人得包下一半领导的西装,西装死沉,压得垮一个壮汉,压得宋运辉恨不得拔根毫毛变?一条扁担。
北京三月,依然春寒料峭,金州总厂一行十个人,一色的藏青西装,一色的枣红领带,经过严格的外事纪律培训之后,出现在与外商的谈判桌上。议程,会场,都是中技进出口公司安排,连水书记都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派头的场面。宋运辉走进谈判的高级会场,对着头顶华美璀璨的枝形吊灯和脚底比他的床垫还厚实柔软的羊毛地毯目瞪口呆。一直到外商进场才收回驰骋于屋子角角落落的好奇心,转为对金发碧眼的德国人偷偷好奇。
中技公司请来两家公司,分别来自德国与美国,都是用英语会话。宋运辉和刘总工等技术人员都是考虑参数的吻合度,考虑技术的先进性,和价格的高低比较,而水书记与中技公司人员还得考虑到国际影响,考虑到友谊第一。宋运辉与刘总工配合得很好,在技术方面,年老的有深度,年轻的有灵活,一老一少的搭档,赢得对方工程师的尊重。技术问题的谈判上,中方几乎就只有这两个人发言。宋运辉会话虽然不好,不过有时只要对着图纸将两个设备名称说出来,然后两手一比划,对方便能清楚。技术方面的谈判很顺利愉快,都是行家,一说就通,说通了大家就记录签字确认。但是价格与附加设施的谈判,宋运辉只能旁听,他一直在想,友谊第一那么重要吗?为什么老外不对我们友谊第一?但他人微言轻没有发言权,在他看来,设备起码多花了两百多万美元。
最后确定的是德国的设备,宋运辉稍稍有些失望,仿佛如果是美国的设备,他就可以去美国看看梁思申似的。
水书记表扬刘总工选人选得好,若不是刘总工力挽狂澜留下小宋,哪来今天谈判桌上两人合挑大梁的局面出现。宋运辉不知道刘总工真实想法是什么,虽然在北京这一段时间里,他与刘总工配合默契,刘总工依然不吝教诲,他依然尊敬长辈,可他现在已经知道,他对刘总工已不复过去的崇敬。
回到金州,宋运辉便跟着刘总工他们就德方提供数据开始新设备选址勘测等工作,他这才又将眼光扩大一个层面,原来化工机械还涉及到土木建筑。宋运辉很快被破格提升为工程师、副科级别,此时,他的跑道线上,已看不见虞山卿。说来也怪,进出寝室楼,甚至也看不见虞山卿。不知是他工作忙碌,作息颠倒,还是因为虞山卿避开了他。是,一个年轻有为的男人,被准丈人指着鼻子鄙视,还如何见人。
没多久,宋运辉便顶着年轻工程师的职称,与另两个分管设备也参加过谈判的中年资深工程师一起,被派往德国设备制造工厂验收设备。水书记希望有人在设备封装前便实地验收设备,保证设备完好无质量问题,以免新设备运抵中国后才发现问题,退回重来,既影响工程进度,又影响双方友谊。临行前,水书记切切叮嘱,三个人在德国展示的是全中国人民的形象,千万小心谨慎,不要把脸丢到国门外。
三个人穿着藏青西装系着枣红领带带着统一的黑色大皮箱又出发了。每个人的皮箱里都有几十包榨菜,那是新?的带亮晃晃包装的斜桥榨菜,味道极其鲜美,开袋即食,异常方便,但价格也贵,市面上还不容易买到,是总务处的同志帮忙从市食品公司找人情挖来。其他都没什么私人衣服,统一的还有三个人新领的两套土灰色工作服,一套深蓝色连身工作服,一双绝缘皮鞋。三人跟着中技公司的同志走,但中技公司的同志到法国后,送他们上飞机,让他们自己去德国。宋运辉等三个穿着硬邦邦的西装,被撑得像木乃伊似的辗转来到德国,到了工厂,换上工作服的三个人恍若挣脱枷锁。
德国人的工作态度异常严谨,有时刻板得像机械人,头脑中似乎没“灵活”两个字,所有的操作都依足规程。宋运辉的语言过关,工作间隙,与德国人可以聊得愉快,德国人也尊重这个年轻好学又有技术的年轻人,愿意费劲讲英语与这个中国小伙子交流。从聊天中,宋运辉学得很多管理方面的知识。他这才知道,管理细则可以细到这种程度,比起他在金州一分厂一车间所做的岗位责任制,犹如土八路遇见正规军。德国一行,除了让宋运辉英语水平提高,技术更臻成熟之外,对国外工厂的认识是他此行最大收获,真是天外有天。
在德国的验货工作完毕,看着设备在货运代理商的指挥下装上货船,宋运辉等一行三个才回家。三个人在德国省吃俭用,将一箱榨菜全吃完,省下一笔外汇,其他两个工程师凭外汇换的兑换券从友谊商店扛回家用电器,宋运辉直接在德国给自己买了一只函数计算器,又给父母买了一堆新奇好吃的东西,其他的钱,都买了新奇实用皮实的文具,回到金州一一分发。
没多久,设备安装便在德国工程师的指导下,轰轰烈烈地展开。宋运辉作为与德国工程师的总联络人,协助程开颜的父亲,如今已经升为总厂副厂长的程副厂长,开始具体安装工程。他虽然依然挂职副科级别,可作用直逼处级。在他负责的范围内,他要求所有的工作学习德国管理经验,完成一批,验收一批,合格一批,所有工序都有记录,有责任人。他把他刚学来的管理知识加入自己的理解,充分运用到管理中去。他边学边做,边做边学。
程副厂长不知怎的,很支持宋运辉,当然不是言听计从,但总是能有选择有指导地吸收宋运辉的意见建议,当宋运辉是自己人一般。宋运辉一直怀疑,程副厂长是不是看在女儿程开颜面上如此关心他,可又不像,他不是让程开颜死心了吗?宋运辉想不出合适的理由,但因此对程家颇为内疚。
由于程副厂长的支持,宋运辉工作非常投入。每天早上,他与德国工程师商议工程安排,每天晚上他亲自检查一天工程进度,他记忆极好,最小的工作安排也不会放过,检查进度,检查质量,督促整改,登记在案。第二天早上根据进度继续与德国工程师商议工程安排。他不得不这么认真,他不愿金州的工人在严谨的德国人面前丢脸,他得把检查做在前面,有问题赶在第二天德国工程师检查前连夜改进,过程之中,宋运辉受益匪浅,他不仅学会的是技术,还学会管理,摸索出调动工人积极性的方式方法。
工地气象日新月异,设备安装进度超于预期。所谓的预期,是根据国内其他厂家安装类似设备所需工期制定的计划工期。上上下下,加班都是家常便饭,管理人员更是没有不加班的日子。对于宋运辉这等光棍而言,加班不是什么问题,可是对于程副厂长等有家有口的人而言,经常加班是大问题,可程副厂长带头,别人不敢有怨言。
程厂长有胃病,加班时候就需要家里送菜送饭,往往也给宋运辉带一份。宋运辉想推推不掉,想给程厂长钱,人家不要,令他万分苦恼,因他知道程家要的是他对程开颜的表示。
这天,他一身深蓝连身衣裤从主体设备中检查后爬出来,满脸满身都是灰是汗是油,两手脏得像熊掌,工地上的人看了都是善意地取笑,宋运辉也是露出对比极其强烈的白牙一起自嘲,一边叮嘱。经过木工场所,他抓一把木屑搓洗手上的油污,一路脏屑飞扬。这一双手,如今前所未有的粗糙。快到指挥部的时候,看到一个有点纤细的女子拎一只天蓝色布袋走进他的办公室,也是穿着工作服,戴着安全帽,与其他金州女子一般无疑。里面灯一点亮,宋运辉看清那竟然是程开颜。宋运辉怎么也没想到,以前珠润玉圆看着好玩的程开颜竟然变得苗条纤细。他一愣,赶紧躲了,眼看着旁边程厂长办公室的电灯亮起,他估计程开颜从两个办公室相通的小门走了过去。他惹不起那女孩子。因此办公室也不敢进,又折身溜回工地。等时间过去半小时,天色已暗,才悄悄地溜回。不料,正撞上程厂长送女儿出来,他躲都来不及。
程厂长却是神色自若地对宋运辉道:“小宋,又是才下工地?赶紧吃饭。我骑车送开颜回家,开颜一到晚上就不敢骑车。”
宋运辉当然知道,这种情况他已经领教过两次。但而今他吃人家的嘴软,总不便无视半百多的程厂长的辛苦,只好硬着头皮道:“程厂长等等,我洗下手,我送。出去那一程路不好走。”
程开颜立即笑逐颜开,急着道:“可你还没吃饭呢,你吃完再送我吧,我不急呢,晚上又没事儿。”
宋运辉巴不得早早送走程开颜,但程厂长却道:“小宋忙一天了,先吃饭,吃完也来得及。我正好也要跟你谈些事。”一边说着就走进宋运辉的办公室。
程开颜紧紧跟上,“爸爸,吃饭时间不好谈事儿。”
程厂长心说,没见胳膊肘这么往外拐的。宋运辉则是有引狼入室的感觉。这顿饭,他吃得如嚼沙砾,头一直埋在饭盒里,状似恶鬼出世。程厂长笑道:“我以前跟我儿子说,小子,你每天放开了吃,把胃撑大了,以后去丈母娘家上门使劲吃,给你爹长脸,会吃的男人才像男人。小宋,看你吃饭,我都能多吃一碗。”
宋运辉都不敢搭话,三口两口将饭吃完才笑道:“那时在德国,每天做梦都想白米饭红烧肉。回来在食堂里整买了三碗红烧肉才算吃了个饱。”
程开颜听了一直笑,“我明天做红烧肉。”
程厂长哭笑不得,开始后悔把女儿保护得太好,怎么一点不懂含蓄,不懂她面对的是个少年老成的宋运辉,不懂掩饰自己,这下得让人笑话了。宋运辉看了程开颜一眼,没敢应声,说着“很快,很快洗完”,起身出去洗碗。程厂长当然知道那意味着拒绝,看女儿脸上却还是颇为期待,他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帮女儿另辟蹊径。
宋运辉载程开颜上路。程厂长不在身边,他得趁机设法从程家最软的环节入手,将每天被迫蹭程家便宜问题解决了。他小心绕行于最颠簸的临时路,直到骑上开阔大道,才对程开颜道:“小程,谢谢你和你们一家。”
“谢什么呢,反正要给爸爸送饭,妈妈说一定要捎带上你呢。你每天那么辛苦,不吃好点影响身体。”
宋运辉耐心等程开颜说完,才不紧不慢地道:“所以才要好好谢你们。不过我现在挺为难的。你知道什么叫吃软饭?”
“嗳,这不是个好词……呀,是不是有人说你吃……吃……”
“是的。所以……请你帮我一下?我知道这么说很辜负你们一家对我的关怀,所以一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但觉得你一定能理解我的苦恼,嘿嘿,理解万岁,是不是?我现在很苦恼。”
程开颜虽然心里很不情愿,可是看到宋运辉因被人说吃软饭而苦恼,她就毫不犹豫地道:“我明天开始不来了,让哥哥来。”
宋运辉差点无语,可为了不再勉强吃程家饭菜,只得继续循循善诱,“那还是一样的,前阵子不是不来,人们照样说,我很为难啊。除了你没人可以帮我,你跟你妈说停止,你妈才会听你。你千万帮我,拜托,拜托。”但宋运辉很怀疑这话的效果,他没好意思深入分析原因,想程开颜未必能理解。
程开颜非常不愿意停止,但是见宋运辉这么说,她没法拒绝,只好答应了,而且割地赔款一起来,还答应宋运辉,她回家只说她不想送了,是她的意思。
此后,果然程家不再另送一份饭菜,但是程厂长对宋运辉一如既往,不计回报地扶持,而且那些扶持与工作相结合,令宋运辉无法拒绝。宋运辉心头的压力越来越大。
不久,在程厂长授意下,宋运辉向工地所有青年提出“我把青春献给党”的号召,设立一个专门笔杆子,天天发掘工地青年的先进个人事迹,公布在现场指挥办公室门口黑板报上。事迹发掘的着眼点很别致,青年们每月平均加班时间都可以成为亮点,显示新时代青年人忘我工作的精神。程厂长说,先进个人,需要先进事迹来说明问题,而先进事迹中的某些亮点是需要制造的,为宣传所必须。人人都知道这是表面文章,可人人都得煞有介事地将表面文章做好。他要宋运辉写的时候切不可大意,既不能太自我,又不能太浮夸,必须围绕“青年”这两个字大做文章,突出处在当今这个特殊年代的“青年”,这个八十年代新一辈的特殊性。
程厂长经历风雨,官场打混多年,如今拼得这金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自有许多独到见解。这等见解,令宋运辉受用不尽。宋运辉一辈子接触的最亲近的人比如父母比如陆教授等都是文人气质,满头满脑都是忠孝节义的传统思想,想走出另一条路的宋运辉不得不自学成才,在黑暗中摸索。程厂长的倾心传授,才让宋运辉真正接触官僚,才令他耳目焕然一新。可是如此的程厂长,却是程开颜的父亲。